談一位早逝而優秀的科學史家 (傅大為,2016/Sep./08 STS em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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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1931年,於倫敦舉行世界科學史大會時,蘇聯的代表團,由資深蘇共布哈林帶隊,在大會中引起很大的注意與迴響,當然大致在史大林之前,蘇聯的聲望在英國的知識界本來就很高。在代表團中,最引起注意的就是當年不到40歲的俄國物理學家、科學史與科學哲學家 Boris Hessen,他是莫斯科大學物理學Faculty的院長,當時 Hessen 在大會發表了一篇長文,題目是 "The Social and
Economic Roots of Newton's Principia",在該文中,Hessen 拋棄過去把牛頓當作天才來研究的傳統科學史作法,進而去研究牛頓的工作在17世紀後半葉英國社會與經濟中的根源與意義。這在把牛頓視為聖人的祖國英國,當然引起很大的震撼與爭議。
當時劍橋的左派大科學家們,如J.D. Bernal、李約瑟等人,都深受 Hessen 論文的刺激與影響,但同時,Hessen的論文也刺激到英國當時一些強調科學思想、強調科學「內在」理路的科學史家或歷史學家,遂紛紛起來要發展一種可以反對 Hessen 科學社會史的新科學史研究,並把Hessen的研究打成「粗鄙的」馬克思主義科學史研究。在 Bernal, 李約瑟之後,在即將來臨的冷戰時代大背景下,Hessen 的研究路徑並沒有在英國生根,反而是一種強調在思想與理論上進行「科學革命」的新科學史作法成為主流,而這個主流的精神領袖,就是一般熟知的夸黑(Alexandre Koyre)。
與謝平合寫《利維坦與空氣泵浦》的夏佛(Schaffer),曾在基進刊物 Radical
Philosophy (1984, no.37)上寫過一篇在當時英國牛頓(科學史)工業中重新思考Hessen的論文,強調Hessen絕非普通所說粗俗教條的左派。即使在今天我來重讀 Hessen 的論文,仍覺得其中有趣的論點很多,雖然我對17世紀歐洲科學史多少是熟悉的,但仍從Hessen 的論文學到很多,而該論文所觸及的範圍之廣,幾乎涵蓋了後來牛頓工業所涵蓋的好些部分(當然除了後來精詳的內在史研究之外),而除了馬克思主義外,它也展示了Hessen對近代歐洲的思想、歷史、經濟、科學與技術各方面的熟悉度,頗令人刮目相看。
但這樣的一位俄國的優秀學者,在1936年卻被蘇共逮捕,並指控他參與托派破壞與暗殺行動的罪名,並於36年年底處決,當時他只43歲。我讀他的簡傳(見BSPS系列278冊),不禁令人深為感慨。相對於Hessen的命運,法國的哲學家、科學史家夸黑的命運卻極為不同。他逃離納粹而到埃及、美國、英國等地教學或訪問,並把他當年內在史(甚至是柏拉圖主義式的)的精華處處發揮,進而影響到冷戰時代一整個世代的英美科學史學者(特別是第一代,包括孔恩),開啟了一個以「科學革命」為中心的內在史研究典範,並同時對科學的社會經濟史其其然以為不可、動輒提出「紅色」的警告。而反對Hessen式的科學社會史,則一直是夸黑科學史研究的重要動機。更有趣的,如果我們仔細看 Hessen的那篇名文,完全沒有用到「科學革命」這個概念。
在臺灣,在大學部教授西方科學史,我大概算是前後以來做的比較久的一位,雖然有些經驗,但近十幾年來科學史史學史的變化,也使我在開授西方科學史的課堂上窮於應付。從夸黑到孔恩的典範,到SSK的《利維坦與空氣泵浦》,還有謝平說「根本沒有科學革命」、「科學內在、外在史之爭這整套冷戰科學史論述可以休矣」,再到夏佛開始為Hessen在科學史學界的平反,還有夏佛的學生 Anna Mayer 等人近年來對英國科學史史學史的細緻研究,都一再動搖了夸黑以來科學內在史的基礎(不只是夸黑對伽利略「柏拉圖主義」的錯誤詮釋而已),更不用說後殖民主義的科學史觀點也一再挑戰傳統歐洲中心的「西方科學史」論述。那麼,今天要怎麼教大學部「西方科學史」的課呢?一位老師不能老是守著過去的觀點,但也不能碰到新觀點就拋棄舊的,何況當一個學門的新舊替代地特別頻繁出現的時候,還真令人頭痛,但同時也是個有趣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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