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一位反戰人來評《止戰》一書

 

一位反戰人來評《止戰》一書

(註:此為原文定稿,後發表於《中外文學》2024年六月號,頁245-254)

 

張小虹最新的《止戰》(時報文化)一書,連註解與書目,全書超過三百頁,出版於2024台灣總統與立法委員大選的前一天,書中研究細密,是花大功夫而寫就的。從我看來,這是對她所認為的「台灣本就沒有『反戰』的傳承」(p.259)、很少論述積累的大環境中,做出了一個重要的貢獻。作者企圖在我們2023台灣「反戰聲明」,與綠營傳統的「抗/仇中保台」立場之間,劃出一條細緻的線、一塊新區域,作為止戰一書的理想論述場域,然後對左右兩邊都做出批評、也有肯定。這個企圖很有趣,也很值得討論,筆者不揣淺陋,雖不敢對《止戰》所內蘊的哲學或知識論多所著墨,但倒想從更具體而實際的歷史與社會角度來討教此書的諸論點。

止戰一書的主要結構,大約分成四個部分,第一章企圖挑戰以線性時間觀所建構的台海戰爭論述模式,從作為過去式的八二三炮戰等,到作為未來式的臆想「台海終須一戰」,而要回到當代理論對「未來完成式」的重新書寫,來開展「戰爭」文法時態的哲學思考(p.47)。所以此章認為台海戰爭「將已」發生,不會讓我們一味避戰而不備戰,也不會讓我們立即進入全民皆兵的緊急例外狀態。「將已」的危險性與急迫性,並不亞於「將要」,但「將已」的未來開放性,卻不把未來綁死在「台海終須一戰」的慘烈命定論(p.96)

第二章則鋪陳由新冠病毒所引發一連串「防疫視同作戰」的戰爭想像與行動,凸顯戰爭與精神分析的「攻擊欲力」緊密相聯,再拉到新冠疫情期間嚴重惡化的兩岸關係,反思台灣為何會在政治操作與情感動員上從「反中」走向「仇中」,並不斷出現「仇恨語言」(p.48) 。第三章〈小心地雷島?〉則聚焦於台灣「火山車載布雷系統」軍購案所引起的軒然大波,進而從歷史、政治、心理的角度耙梳,特別對執政黨的「打假球」,作了些精彩的分析(見後),並且由此帶出金門、馬祖戰地埋地雷與除雷的重要歷史經驗(p.49)。第四章〈祭祖與統戰〉,則嘗試以女性主義「宗法父權」的批判角度,重審兩岸詭譎的「祖國」論述與祭祖交流。作者對祭祖「宗法父權」的批判,過去已有論述,此番則更對中共從五零年代開始的六次〈告台灣同胞書〉做了重要的分析,最後甚至說到一中原則與一宗原則「互為表裡」的有趣觀點(p.50)。最後,在結論裡,張小虹則以一位我們反戰聲明「猶豫的第一波連署人」的身份,關於我們「反戰聲明」的四位發起人,說了句公道話,認為各方對發起人激烈的紅帽亂扣,「完全不顧他們過去數十年來在台灣社會運動的積極參與和學術研究的認真投入」。但同時,她對我們的四點反戰聲明也做出「了無新意」等的相關指教(260-262)

我覺得,止戰一書所設定的主要讀者,是泛綠的知識分子。所以在一些重要的節點上,作者對仇中保台者說話的聲調,有時幾乎到苦口婆心,甚至說「甘冒大不韙」的地步(137)。同時她也非常在意會被戴上帽子的可能、反對被迫選邊站(251-2)等。反之,對反戰者常會在意的一些議題上,書中反而很快的就跳過,未加評論,如對台灣歡迎裴洛西的來台訪問(45, 83)、對美國在兩岸關係上的角色,又或如說中共不斷地對台灣作國際打壓與文攻武嚇,視之為一個給定的基本事實,不需再做深入討論。這樣子的書寫策略,當然有其好處,例如讓泛綠知識分子中的一些仇中、逢中必反的人,比較願意作些反省與再思考。但是,這苦口婆心,對反戰者而言,也會有太多的讓步,可能反而強化了反戰者所要挑戰的基本台海戰爭框架(我也借用Judith Butler的概念,但與張小虹的思考方向不同)。以下,我就挑出《止戰》的幾個議題來進一步討論,先說本書的幾個精彩的分析,然後再說我覺得本書的幾個弱點,同時也對書中一些可議的論點作些延伸性思考。最後,則是對止戰對我們「反戰聲明」的指教作一個回應。

首先,《止戰》的優點,在於強調戰爭議題中的性別面向。戰爭議題是可能給人一個只討論「國家大事」而與微觀政治無關,張小虹舉了許多例子來說明(262),如她堅持清明可掃墓但絕不進宗祠祭祖,並質疑性別宗法制度與戰爭二者的隱藏性關連,同時還精彩地分析了中共六次「告臺灣同胞書」的性別難題(199-210)。所以,似乎反戰者就忽略了微觀面向?我在最後的回應部分,會再來討論這個問題。其次,止戰的第二章中對台灣企圖加入WHO的困難,作了深入的分析(134-138)。說明「如果一再單向責備WHO秘書處無法秉持中立專業的立場,恐怕終究只是睜眼說瞎話的大內宣手法且於事無補」,然後再說「如果我們能夠瞭解歷史、瞭解台灣的艱難,或許更能理解與體諒台灣自身的矛盾」(135),這是柔軟地對具很強「攻擊欲力」的民進黨政府及其支持者的好言相勸。第三,在第三章中,對於國防部與事實查核中心的澄清說明、以及〈殺傷性反戰地雷管制條例〉法律條文的後門,作了精彩的分析(149-170)。作者說到「以此次地雷爭議來看台灣政治場域的文字地雷,『揮棒落空』(藍營的粗淺批評)者恐怕不及『打假球』(政府的表面澄清與強調具所謂國際進步價值的法律)者可怕」(156),所以「澄清本身也可能是一種(政治)立場的表達方式」(151)[1]。所以前後這些,都帶出了「台灣在國際反地雷運動中的力求表現與可能的左支右絀(或兩手策略)。」(157)

但是,如果止戰的重點在強調國家大事「之外」的微觀政治(258, 262),然而《止戰》一書的開頭,卻以超國家而更大的事「美中台的三角嚇阻的變局」來開頭(39-46)。大致上,這個三角嚇阻的說法,來自冷戰時期核武大國的恐怖平衡。雖然後者是個持之有故的說法,但是把它用到美中台的關係上,可能就有問題了。我從這裡,就開始討論止戰一書的幾個相關弱點。這個三角嚇阻觀點認為「它有效維繫了過去七十多年來的台海和平」,所以中美建交後(1979),中國不能以軍事力量強迫統一台灣,而美國也答應不能承認台灣為獨立的國家,即使在八九零年代,美中的武力與條約的背景各有嚇阻對方的力道。但是台灣的嚇阻力道在哪裡?止戰書中說「台灣則是以不斷強化的武力軍備來嚇阻中國的嚇阻」(42),即使在八九零年代,而不要說今天了,台灣武力軍備能夠嚇阻中國嗎(即使中國侵台,要付出一些代價)?這似乎已經誤用當年核武大國恐怖平衡的嚇阻理論了。後來止戰也不得不說這個三角形不是等邊三角形,而其中最為「舉足輕重」的仍是美國(44)

所以,美國從二戰後開始,其中經歷了對台灣侮辱式的斷交、取消共同防禦條約,強勢與中國建交等,它究竟在台海兩岸扮演什麼角色?而台灣,一直在美國經營的大國博奕下,又扮演著什麼角色?而中國為什麼從中美建交以來仍然勉強接受美國對中與對台的兩手政策?雖然中共不斷抗議美國,但同時也忍氣吞聲,對內低頭努力發展經濟,要擺脫貧困,遂而在後來二三十年來,發展成讓世人驚訝的經濟大國,到今天可以與美國在世界上分庭抗禮。但台灣仍然不清楚、仍然還處處指望美國。即使美國各方面想勸阻裴洛西不要訪台,中國也一再警告,但台灣仍然大陣仗歡迎她來台,不敢婉拒她,遂導致後來更大的台海危機。所以,止戰所強調的三角嚇阻,並帶出台灣關係的難局,恐怕這個難局其實是來自一個有問題的嚇阻觀點。台海七十年的和平與現狀保持,恐怕從未有個三角嚇阻存在。話說回來,我肯定止戰所說當年金馬砲戰中的堅持與努力(178-184),雖然之後不斷被台灣主流政治所忽略,但起碼它的歷史部分地維持了中華民國主權的尊嚴─雖然金馬當年的犧牲與堅持,大概也不是對中國的嚇阻。

止戰強調國家大事之外微觀政治的重要,我可以同意。微觀政治很可以來補充去年三月20日我們匆促寫就的反戰聲明的不足。但止戰一書對美國的兩岸角色、台灣作為美國棋子問題的沉默,這些我們反戰觀點向來的強項,[2]恐怕就成為了止戰的弱點。《止戰》全書,我只看到一個地方點到「美方全面下指導棋」顯露美國在西太平洋地區的軍事霸權部署(87-88)。止戰書中也常把藍綠兩黨的兩岸政策同質化,說都是強調備戰、能戰、也才能止戰,但這也粗糙地忽略了馬英九時代的三不政策、九二共識與一中各表、乃至馬習會的交流與溝通的努力,這些並非簡單的說「以戰止戰」,乃至其基進的不確定性就足夠的(43-46)。還有,止戰也常說到「台灣爭取主權的困難。。」等等,但並不清楚這個「主權」一詞何意?在一個中國與九二共識的兩岸框架下,[3]台灣不是一直有中華民國兼具法理的主權嗎?除非這裡講的都是台灣國的主權。

再說,美國之外,《止戰》又如何理解中國(或中國大陸)?止戰的一些論點中,對泛綠勸說的起點,常以中共對台灣的「文攻武嚇」作為起點。於是有台灣主體性的台灣人生氣了,但是不要太生氣啊,抗中可以(抗議、反抗、抵抗中國的文攻武嚇),但要避免仇中,避免自己的攻擊欲力一發不可收拾成為自我防衛的暴力手段,並將人民情感組織動員成戰爭工具(137)。而這些勸說的反省,如果有效,當然也好,但是止戰卻沒有來討論一下,起碼可以在本書非常豐富的尾註中提出一些不仇中或不抗中的好研究與歷史觀點,分析一下中共為什麼老是要對台灣,特別是對民進黨政府長期的文攻武嚇?止戰勸阻不仇中,但卻視抗中為當然,而其實我們亟需要問一個更根本的問題,我們為什麼要抗中?沒有其他辦法嗎?止戰一書常引J. Butler的說法,要積極思考、轉換提問,不再是「他者攻擊我,我難道不反擊嗎?」而是認真從倫理責任來思考「我和他者的關係是什麼,我如何瞭解那個關係?」(285),我把Butler的說法再延伸一點,從倫理責任延伸到歷史與東亞的國際關係,這個他者,難道不就是中國、甚至中共嗎?

止戰也引Butler「抵抗的非暴力模式」來界定「抗中」與仇中的差異區分(137-138):那不是逆來順受、束手就擒,非暴力≠和平無為,而是如何將憤怒轉化抗議、抗爭、抵抗(如反殖、反帝、反戰、反性暴力等),而非「暴力模式」的以牙還牙、以暴制暴等。在這裡,我想止戰不錯地說明了抗中的「抗」,但卻未必是「抗中」。我覺得,這是從個人到社會運動層次中抵抗一切可能的宰制與鎮壓的「抗」(resistance),但不是台灣政府外交原則層次上的抗,它與馬英九2019所提的「和中友日親美」中的「和中」並不矛盾,也不等於民進黨政府所說的抗中保台總策略。這個個人與社會運動層次的抗,它可以是抗以色列、抗美、抗議傲慢而不顧民意的權威政府、或抗議入侵者對人民的鎮壓等。[4]

討論了《止戰》我看到的弱點之後,現在再對其中一些議題作些延伸思考。前面提過,止戰第四章對中共六次的「告台灣同胞書」作了不錯的分析,還有後續把一宗原則與一中原則連在一起批評。首先,我好奇這些對告台灣同胞書的性別批判文字,會有什麼效果?對泛綠文化,或許是多餘的,他們早就反對這些文告了,頂多是看到一些女性主義者也支持他們吧。對泛藍文化,則可能有些用處,讓他們看到止戰很好的分析,但他們許多人不是女性主義者,所以對一宗原則的批評大概很難接受。雖然張小虹銳利地點出,即使是當年的《三民主義》,孫中山也要喚起敬祖親宗的情感,來幫忙近代中國國族主義的建構(217),但這是對那傳統情感的工具性使用,為了更大意義的民族抵禦外侮,並非在思想上就一定真的接受。若是如此,告台灣同胞書也類似的使用「祖國」修辭,為何就大大不可?何況告台同胞書,若從民族統一戰線角度而言,那並非是所謂併吞台灣野心,而也可以是各民族聯合抵禦(美帝)外侮的一環。[5] 所以,如果中共看了止戰中的這些批評,不知會作何感想,會對他們有說服力嗎?我其實希望這些批評對中共會有影響,特別是作為台灣女性主義者與中共溝通交流的一環之角度來看。但我覺得,不能單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批評,還同時需要瞭解,從二戰以來到今天,中共也是從反殖、反帝、反美帝直接間接發動的戰爭與各種制裁、還有與全球南方國家聯盟的歷史一路走來(再回顧前一段的「抗」),止戰如果企圖理解與體諒泛綠的困難與歷史,當然也需要同時來理解與體諒中共的困難與歷史。

其次再提一下止戰把一宗原則與一中原則綁起來,認為是互為表裡。這個說法有趣,但我沒有看到具體的論據。即使我們同意止戰對一宗原則的批評,說不只是要改革而已,而甚至要直接「打出幽靈塔」,徹底斬斷從「祖國」到「祭祖」的不斷召喚(256)。或許思考與提出「一中原則」的一條路徑與一宗原則有關,但通向一中原則還有許多其他的路徑,從聯合國規章與決議、國際現實主義、美中的大國博奕,到台灣是否願意只做歐美霸道的鷹犬或棋子,還是與崛起的中國有個更和平友好的關係,或者與中美兩大國有個等距離、甚至中立的關係?如此,這篇書評就走到了最後,止戰的結語的末尾,我們來談談止戰對我們「反戰聲明」的指教。

張小虹說「我最怕聽到說女人天生愛和平」(261)。其實,從去年三月反戰聲明以來,我也最怕聽到朋友一看到反戰就說「對啊,沒有人喜歡戰爭」。《止戰》在全書的最後兩三頁,開始明白地對我們倡議反戰的朋友說話,說反戰聲明或宣言「了無新意」、或「老生常談」(262)。但真的如此嗎?我不能否認止戰作者的感覺,但可以藉此機會多說幾句反戰聲明特別的意思或新意。對反戰聲明驚訝而生氣的朋友裡,一是我們竟然沒有百分百的支持烏克蘭,還要討論與批評美國與NATO的助長戰火的中程遠程原因。的確,我們反戰的朋友中有對烏克蘭的當代史已經做過深入研究的。二是我們不歡迎犧牲台灣安全、推向戰爭邊緣的高階官員來訪,或明顯會被解讀為挑釁行為的台美軍事合作。所以中共對台的文攻武嚇,我們認為,很大一部份是來自美國近年來對中國的挑釁與加強圍堵,還有台灣的處處附和美國、站在美國的腳下對隔岸不斷開罵所致。所以我們反戰聲明說要與中美大國維持友好等距離關係。所以我們竟然要與中共友好、甚至走向中立!後面這個說法,是我們明白地批評民進黨政府。我們當然已對美國在東亞的霸權佈局,有比較深入的瞭解,可見我們這兩三年的許多相關論述與文字,[6]但當時自然無法在簡短的聲明中完整說出。我們聲明的第四點,還特別提到氣候減緩的大問題,這也與反戰息息相關,而非普通的環保,單看俄烏戰爭各種激化全球暖化的可怕效應就可知。止戰作者可能不知道,我們發起人中起碼有好幾位,幾年來一直參與全球暖化的議題乃至辯論,發表引起廣泛注意的批評文字,它更在多方面都涉及日常生活中的食衣住行實作。但如此還被分派成我們只注意國家大事,實在有點冤枉啊。

在反戰聲明被詛咒謾罵與紅帽亂扣後,張小虹更覺得心冷的是「一切復歸沉寂,並未引發台灣反戰論述的後續開展、詰難與論戰」(260)。但是,這是那一邊的問題呢?從去年開始,我們反戰朋友已經寫了相當多的文字論述乃至翻譯,最近還準備出版五六本以上的電子書。而在綠營的反反戰方面,幾位中研院學者為首來批判反戰的文字,我們都已經作了反批判,但倒尚未看到他們的回應。或許綠營方面還有更學有專攻的朋友尚未出手,但只要不是謾罵,我們都會認真應戰,包括之前公視透過節目的特別安排手段來圍攻反戰,事後還大肆節刪反戰朋友的發言影音記錄,但我們中的好幾位仍然積極發聲,反而顯示了公視的不公不專業而廣受批評。同時,我們也知道,反戰不能光靠論述,所以在論述之外,在反戰聲明前後的一年多,我們也擴展積極的行動,從支援高中生對徵兵的抗議、多次抗議維基解密的阿桑傑被英美國家暴力的壓迫、到支援及抗議以色列與美國對巴勒斯坦的種族滅絕戰爭。同時,我們也花相當的精力與時間來經營及建構反戰的國際網絡與交流,包括參與Youtube的訪談與論壇等。從美國東西兩岸、韓國、沖繩、香港等地,都有我們的足跡。[7]

在《止戰》的結語中,「反戰」一直被定位為「國家大事」,無法翻轉,所以止戰說透過思考,也反反戰(263)。我前面說過,止戰所強調的性別面向、不少日常實作,的確可以替反戰議題發展出重要的新領域,但是,反戰的日常實作,也不只是性別、疾病隱喻、宗祠祭祖等的問題而已。舉凡全球暖化,還有台灣日常生活中的主流新聞、媒體與影視等,也都充斥著美國對中國的唱衰與敵意、高舉其實問題重重的美國價值口號、一味宣揚學院裡或選舉中空洞的民主與專制對立的辭令。電影中則充斥著英美情報人員與CIA幹員在中東的英勇或伙伴情感,來對照中東聖戰組織的草菅人命與扭曲理念、還有如俄國秘密訓練的無情美女殺手等。這些透過美國文化霸權所大量生產的敘事與影像,除了電影院之外,還不斷流竄在我們客廳、餐廳與美容院的電視機、手機、精美雜誌中,當然也都和戰爭與反戰非常相關。再者,雖然我們已經習慣於杭士基等人所寫的《製造共識》,但台灣似乎還沒有寫出檢討我們自己新聞世界以及各種外媒新聞社的「製造共識」。泛綠學者們一看到來自中國的東西,無論是跨海峽的媽祖崇拜、到陸客來台的經濟學等等,就驚恐地說那是來自對岸的「銳實力製造機」,說台灣已經不知道被滲透到多少!但卻對來自美國更大更霸權的銳實力跨國大工廠與各種智庫及五角大廈的成品,從武器、影視、假新聞、到學術的各種意識型態等,卻習以為常、且樂於引用。

最後,雖然我不贊成說「台灣本就沒有『反戰』的傳承」,但我相當肯定《止戰》一書是戰後臺灣反戰或戰爭批判論述中的一個重要且最新的積累與成果。而這篇書評則希望能把更多沒有明言的問題說清楚,或許也算是筆者對這個積累再加上一顆小石子吧。

 

陽明交通大學榮譽教授  傅大為

完稿於2024/3/13

 



[1] 止戰引文中的括弧文字,是筆者所加的解釋文字。另外除了幾處重點之外,許多地方寫到「止戰」一書時,就省略了書名號,以便於閱讀。

[2] 筆者這裡就舉一個例子。《止戰》在討論「認知作戰」時,認為「在當下台灣我們關注中國無孔不入的認知作戰,絕對有其必要,畢竟台灣已連續十年蟬聯全球假訊息的排行榜榜首」,同時2022年「自由之家」也說台灣乃是中國最密集操作媒體影響力的地區。。。」(172, 290)。但是,如果我們進入瑞典「民主多樣所」的2023民主報告去看,並沒有這樣的「榜首」說法,而其繁複而不友善的數據資料,也很難看到。臺灣媒體言之鑿鑿,但都沒有提供具體數字的網址。這還不用該所對全世界政治制度的比較評估,方法論上本來就問題重重。同時,「自由之家」所謂的「最密集操作」的說法,似乎也只是純粹宣稱,許多的評分只是找他們喜愛的「專家」來作。其中「中國對台灣媒體的影響力」的報告,也是出自已經問題叢生的《銳實力製造機》(左岸2022)同一位作者黃兆年。他打的分數是滿分8555分,被視為很高的影響,但此分數其實與中國對美國與英國影響的分數幾乎一樣,即使用他們的標準,這樣有多嚴重?另外要注意,「自由之家」本來就是美國國務院及基金會等大力資助的偏頗機構,是Herman & Chomsky《製造共識》所批評的大問題機構之一,曾積極維護美國政府對越南的參與及侵略。所以它們的文字,本來就十分值得懷疑。

[3] 台灣泛藍知識分子對這個基本框架,一直有些不錯的說法,例如來自黃年的「大屋頂下」分析之二 (2023/July 聯合新聞網)

[4] 對這個問題的相關,可以參考筆者2023四月的「傅大為:一封反反戰朋友的好意來信──反戰 vs. 反侵略的癥結問題」。

[5] 「告台灣同胞書」在1958年的那三書(第二到第四封),皆未使用到「祖國」修辭,反而強調「美帝國乃兩岸唯一的共同敵人」,止戰書中只說那都是「典型的統戰修辭」(201)。但我們不能忽略這論點的重要性:在地緣政治上,麥克阿瑟早說如果台灣落入中共之手,則會變成中國進入西太平洋不沉的航空母艦,反之,一個對美國唯唯諾諾的台灣,則自然是美國在西太平洋第一島鍊上封鎖中國進入「美國的」太平洋的關口。當然,今天中國的海軍大肆成長,第一島鍊上台灣的封鎖功能基本上已經大為降低。

[6] 一個對反戰聲明發布一年以來台灣與國際的綜合反思與檢討,可參考筆者的「國際左翼 反戰」(2024)《思想》第49期,頁229-242

[7] 再參考前註的〈國際左翼 反戰〉一文,特別是其中的註6

留言

新基進筆記的熱門文章…

在亂世與殘酷中的克卜勒一生

「。。。路德教派的農民階層厭倦了被迫害、厭倦了挨餓、更厭倦了他們傲慢的皇帝,於是在春天起而反抗,他們橫掃奧地利地區,對自己屢戰皆捷興奮不 已。。。他們圍城持續了兩個月,林茲城毫無準備,很快就只能靠馬肉和蕁麻湯充飢。克卜勒的房子就在城牆上,他從自己的工作室就可以俯瞰壕溝裡和城 郊的激烈戰役。那些故事演員從這裡看來多麼渺小,但是他們噴出的血和外溢的內臟卻多麼逼真。他工作的時候(完成《世界的和諧》一書)都被死亡的氣 味包圍。一支分隊駐紮在他家裡。其中有些人他在印刷廠裡見過(註: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防守軍隊也駐紮在林茲的印刷廠裡,打亂了在忙亂中趕著要印刷「世界的和諧」的克卜勒,克卜勒氣得大罵那些軍人)。他以為孩子們會嚇到,但是他們似乎把這一切當成一場盛大的遊戲。某天早上,在一場激烈的衝突 發生時,孩子們進來告訴他,他床上有一個死掉的士兵。」(《克卜勒》2005 台譯本,時報出版,204頁,原書1981出版) 著名的小說家 John Banville 過去寫過至少三本科學史的小說: Dr. Copernicus , Kepler , 與 Newton Letters 。令我驚訝的是這三本書都有台譯本,都是時報出版社(「改變科學史的人」系列)出的,而且都是由翻 譯家李淑珺所翻譯。我最近看完了《克卜勒》、還有《牛頓書簡》二小說。在沒有對照原文的情況下,我覺得《克卜勒》十分精彩,與我瞭解的十七世紀初 年歐洲宗教戰中的慘況相當吻合,而且還有更多有趣的事(如他母親被看成巫婆而受審、他如何和傲慢又悽慘的弟谷周旋、和傲慢又遙遠的伽利略通信、他 是皇家數學家,但皇帝只對星占有興趣,欠了克卜勒很多薪水,而克卜勒後半生就到處向皇帝討債),而克卜勒就在其這個混亂與殘酷的時代中逃避宗教審 判的追捕、逃避太太對他永無止盡的抱怨、四處尋求支助與資金讓他寫書與出版書、終一生渾渾噩噩又如夢中出神般的工作。總之我強烈推薦此書。 但是 Banville 的《牛頓書簡》則很糟糕,大概不是翻譯的問題,而是原來的故事很荒唐,與牛頓沒有甚麼關係,而是個當代的牛頓學者到英國鄉間租房子,本來要努力寫牛頓書簡 的論文,但這個工作的意義卻連他自己也懷疑,同時又無意中掉入與鄉村房東太太的誘惑與戀情中,以致前後糾葛不清的故事。和我原來的預...

Daiwie Fu: A Brief Intellectual Biography

  Daiwie Fu: A Brief Intellectual Biography 1, Brief introduction Daiwie Fu, ( 傅大為 birth in 1953, Sep.) is a   Taiwanese   academic, the founding editor in chief of an international STS academic journal   East Asian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 , and a self-appointed radical intellectual. Former Distinguished Professor of the graduate institute of STS, now Emeritus Professor in National Yang-Ming Chao-Tong University. His research areas are: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 gender and medicine in modern Taiwan, gender and science, East Asian STS,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and also history of Chinese science (mainly on   biji , Mengxi Bitan and the cultural history of science in the   Song Dynasty ), and recently he extends his research on actions of contemporary radical intellectuals. He published papers widely in Chinese, English, Italian, Korean, and Japanese. He published three academic books, a few books of social criticisms, an...

書似青山總亂疊

書似青山總亂疊 退休之後的第一個大工作,就是要清空辦公室的書,然後得在家中騰出起碼等量的空間,把那些書移位到家中。但是當然,家中沒有這種空間。所以,家中的整個空間要大改造,並且,把家中還有辦公室的許多書轉送或丟掉,如此才能達成那個「移位」的工作。這也是個大工程,許要仔細與決心,畢竟,兩地許多的書當初也是花不少錢買而逐漸累積出來的。 我最近常在疑惑一事,就是我過去的辦公室、還有家中,哪來那麼多的書與文件呢?怎麼會整理出那麼多的文件與書籍?這些書,我估算一下,有的有三十多年以上的歷史,從在紐約努力影印的資料開始,它們如地質層般的逐漸沈澱與積累,而現在要轉移辦公室的書,那就如大地震,許多累積億萬年的多層地層,就會整個暴露出來(而當年高中大學時代在臺灣買的許多中文書,基本上都不見了,現在不知在哪裡,就姑且不論)。而我在家中、辦公室裡的整理、篩選、留或送或丟棄,是否就如一個地質學家或古生物學家一樣,在仔細檢查那些幽微的地層與化石?所以剛開始整理家中的書山時,看到地上一堆堆按分類的書,瑞琪會說古人云「書似青山總亂疊」,庶幾近之? 當然,這個大整理,真的頗辛苦與勞累,還要把書東搬西搬,有時連腰都有點閃到,還特別去醫療器材店買護腰的帶子。不過,在整個過程中,也不禁有了些感想,有了些心得,在這裡寫幾點,算是記錄,也給朋友們參考。 一,我過去有哪些書,其實有些不記得了,所以我說像地層的積累,等要一本本檢驗時,常有一些驚訝。對,我記得是有這本書,有的當年還劃過重點。這個喚起的過程,讓我重新回顧我過去在閱讀書籍上的軌跡,也順便回顧及整理了我過去的心路歷程與夢想。那麼,這些過去逐漸消失的軌跡,我今天是否還要將他們拾回呢?但是從今年 65 歲起,我大約只有十五到二十年的研究生涯了,我需要做選擇。 二,哪些書是要送走(給圖書館或朋友或由學生挑選走)、要丟的?我決定,有些當年買的書,如果十年十五間都沒讀過的話,除非我特別喜愛,否則我也不期待未來的十五年還會閱讀它們,那就必須去之。另外,如果感到我未來十幾年大概不會再做某些類的研究的話,那麼那些書也可以去之(當然有時也會有之後的惋惜),除非某書我已看過大部份,則可留下。而如果有些書或文件,我知道有哪些朋友在作研究的,那還得有另外一個聯絡與寄送的程序,並不容易,但是讓這些書或文件有最好的去處,那就走...